我,土生土长,正宗的农村柴火妞。所以,那个村儿,那些人,以及那个漫长又慢长的成长,就深深地浸润着生命,即使做梦,都还在那个村儿,那个院儿,还是那熟悉的烟火味。
有那么一些事儿,一直没能忘记,不是因为重要,而是因为深刻,不是意义深刻,而是令当年年少无知的我,深刻地记住了它们、她们、和他们。
童年的记忆里,我家总是劳力不足,六畜不旺。有且仅有过一只小鸭,我八九岁时,是老舅家买了一群死剩一只,送我当玩具了。而且特别嘱咐我:此鸭遇水必翻白儿,不赶紧周过来就会仰巴死。于是每逢下雨,只要园子里积个水坑,不论大小,这厮必然就在坑里四仰八叉弹哒腿儿呢,我就得速速跳墙进去把鸭翻过来。两年之后,鸭长成了大母鸭,愣是一个蛋也不下,这只特别有辱鸭子名声的鸭子,后来被我送给二姑了,结果二姑后来反馈,鸭进她家鸭群第二天就开始认真下蛋,跟上班似的。
也养且仅养过一次鹅,一公一母,天天出双入对儿,就是不下蛋,一天学校放假我拿着菜刀追到当街把它相公砍了。这只母鹅自打守寡就开始天天去李洪葛家串门,他家剩一只公鹅,它俩就我家他家的出双入对儿,不久就跟人家鹅私奔了,每天放学,我就被打发去李家找它,那时我都十五了,开始觉得丢脸了,所以后来这个贱鹅就……
但是接下来我要叙述的事,主角是一只鸡。
我大概10岁时农村还很穷,禽畜都是贵重财产,而我家,一直很少有。那年冬天,我不富裕的老姨一下子给了我们三四只母鸡,把她家最大最好的一只也给了我家,羽毛浓密,壮硕,下蛋特别大,这只给我留下了特别好的印象。还有一只,发少毛稀,骨骼惊奇,不知是思乡情切还是性格孤僻,从到我家就不和群。
一只母鸡,成天飞到树上站着,夜里也不下来,呼呼的西北风吹着,她也不嫌冷,大小便树上解决,直接就冻结在树枝上了,除了吃食喝水,她就没有在地上活动过。
新年之后,我妈新抓了个小猪崽儿,撒园子里养着,这只飞上枝头的母鸡,也开始下蛋了。但是,下蛋人家也不下来,鸡蛋就吧嗒吧嗒往地下掉,我就曾眼睁睁看着鸡蛋掉地上摔个稀烂,她在枝头咯嗒咯嗒地高叫,那声音也和那些庸俗的母鸡没什么两样儿啊。
而那小猪崽儿,就受宠若惊地把母鸡给摊的鸡蛋饼笑纳了,久而久之就形成这样一个条件反射:那头小猪不论在哪个角落,不论在干什么,只要听到她咯哒一叫,就箭一般冲到树下;而我,只能看着树下越来越多的黄渍,树上越来越多的鸡屎和发不出芽儿的树枝。
燕雀不知鸿鹄之志,不知它是不是听谁说过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传说。
那后来,这只鸡怎样了呢?
一年以后,一个冬天的夜晚,一双大手把它从树上拽下来……
再后来,我家有一头猪,渐渐地,就刷新了鸡留下的记录。
我家一直是年前抓猪,猪小撒园子里养着,开春种园子时再关到猪圈里。那头猪可能是,只能说可能是,大平米住惯了,冷不丁换小的就不喜欢,恰巧人家还有身手,就嗖一下从圈墙上蹿出来,满院子里散步,拱墙角,拱房檐根儿,拱花池子,拱门,拱得比犁得都深,我爹天天早晚拿铁锨填那些深沟。
你一吆喝一撵,它又嗖一下飞回去了,我们只要拎着猪食桶一出来,它立刻撒丫子小跑儿嗖一下飞回圈里等着,如履平地百无一失,有情致的时候还在墙头上溜达两圈儿,那身手矫健得,少林寺天资不高的都不及它。
有一次下过雨,猪圈墙就稀泥出溜地了,我拎着猪食一出屋,它就古灵精怪的往回跑,我眼看着人家身轻如燕地飞过了高墙,守着槽子等着我去了,我呢,把桶放墙头上,其拉出溜地爬上去一看,猪圈里没脚脖子深的脏水,成分就不用分析了,根本没有下脚地儿,我只得俩脚踩着两块墙基突出的石头棱,贴墙立着,端着一勺子猪食一弯腰,屁股顶墙上人就扑下去了,就除了脸都陷稀泥里了,那臭得。那厮吓一跳,噌一下退后了端详我,我它娘的还没它利落呢,从此更加看不上这头猪了。
这厮因为艺高胆大,无法无天,我们一家人恨得没着没落儿。后来,我心灵手巧的爹觉得放纵下去遇到大雨墙有可能会倒,因为根基都被翻得能播种了,盛怒之下发挥才智给它量身打造了一副笼头,鼻子前边还特意设计了一排小钉,钉尖儿朝里,不拱还不扎,一拱就扎,它就戒了。笼头像腰带一样,可随它长大调节松紧,就这样,这个猪界的鼓上蚤,被栓在圈里的顶梁柱子上了,一直到它长得膘肥体壮,终于荒废了武功,日见蠢笨,曾经那个敏捷矫健的身影,成了一段传奇。
在它走出猪圈那一天,家里热热闹闹的人群里,还传说着它年轻时的故事,可以说算是个“人物”了。
英雄们身后的日子,自然是归于平淡,直到后来,我家买了一头小驴。
我家属于女人持家,男人是教书育人的,不务农事。所以,这头小驴在一个弱女子的调教之下就特别没规矩:但凡是拉上车,它必定先狂奔三里,直跑到没力气撒野,再变成随意。
狂奔,就是以逃命的速度,任意选择路线,不接受任何驾驭;两棵树之间,只要能容一驴通过,我家这驴,就必然拉着车毅然决然地冲进去,直到车被树卡住,它被车拽住;但凡路上有岔道口,它必定暗自选定一条,不管你是吁吁吁还是唩唩唩,它提前米加速冲刺,直奔自己想去的那条,以挑战极限的速度跑到精疲力尽再任凭你把它拉回去重走;但凡下坡路,必定狂奔,丝毫不给你刹车减速,不避障碍物,不听车老板任何指令。
所以我们家车,无数次骑着关街陈恒家园子墙基的拐角经过,无数次蹭到树上、墙上、冲进庄稼地、南辕北辙也是家常便饭,拉着石头滚子上山,农村孩子都知道那种大石头球有多重,它一起步,就把石头滚子颠得蹦高儿,几下就把车厢板砸个大窟窿,后来我妈就用垫子盖着那个窟窿。
我们娘仨,也在苦难中总结办法,比如车上一切物品都用绳儿串上绑到车耳朵上,比如下坡我就提前下车上驴前边走,我妈下车牵着它,我走在它前边不时地突然一张双臂吓它一跳,它自然一顿足,这样绝对奔不起来,比如刚起步的时候不坐车,就牵着走,它就以为还没正式出发呢,就能平安顺利地走出村子,再比如岔路口,提前下车硬拽,牵着一直到平稳过渡到咱想走的那条路,这些方法,除了耗费时间、精力,副作用也不小,我们在和这头驴相处的那些年里,甚少有轻松愉快的驾车体验。
有一次我妈赶着车打算去林场,注意,是打算去。走出村口碰见一邻居道边儿步行,一搭话儿她去公司,正好是我妈路过的村儿,说着话儿我妈就招呼“吁”,前方不远也就是岔路口了,此驴一贯作风是提前加速,冲刺。我妈就一边拽一边跟邻居说:一会儿我拽住车拉上你,然后她就目送我妈驾驶的这车直奔新民方向绝尘而去,二十多分钟以后,我妈原路返回,重新向林场方向进发,再次碰上邻居,我妈诚邀她搭载,遭拒。
另一次是我妹,凭着初生牛犊有点儿虎的勇气,自己赶车去和平,车上拉着雅辉妹,去接老姨家更小的丽春妹。也是岔路口,驴自作主张地往山路上跑,可怜的妹妹,怕把雅辉颠丢就拼命地拽,最后她掉地上也不敢松手被这畜生拉着车拖行了一段距离,驴跑到青草茂盛处才停下吃草,她哭着回到家肚皮上一大片都没皮了,通红通红地冒着油,渗着血,我妈给抹上药,纱布覆盖,再用纱巾围腰缠住,那大面积的伤,现在想想都心悸。
还有一次印象深刻的,是我大舅妈搭车去薅地,我和我妹去那块地收尾顺便把草拉回来,去的时候我赶车,她对我牵着拽着地这种驾驶方法很是不屑,特别是下坡路还得换我妹拽着,我去前边吓唬。我一再陈说利害及必要性,无奈,她不肯信,并且坚持说她能治服这畜生,回程她坚决要赶车,我只得让位,回去路上有个坡度很大的下坡路段,我一再要求下车去吓唬驴,她就是不给我停车,扬言整不了它还了得?然后就是我们拼命抓牢坐稳,自求多福了。从开始下坡这驴子就没给我这长辈留一点儿面子,毫无意外地一路狂奔,我俩就眼看着车上的衣服、垫子、农具、水桶,还有我的12个草捆,七七八八的东西几乎都蹦跶着从那个窟窿掉下去了,最后驴子跑累,钻入玉米地,车,终于停了。车上就剩仨人没丢。我大舅妈跟驴发着脾气,我和我妹原路返回,捡东西,走路差不多一千米,才把丢的都找到,回到家我大舅妈跟我妈说:你们家这驴,白送我我都不使了!
就这样我们小心翼翼地用了好几年,借给我二姨夫使,结果他从大黑山牵着这厮回来的,因为一路都是下坡就一路没敢坐车;借给我姥爷使,我姥爷敢坐车,结果是把他扣到河沟子里摔坏了。后来它的坏名声渐渐传扬开,邻里乡亲就都知道我家的驴更不像话一些,到我家卖房子搬家,这头很任性的驴子被很懂行道的农家人买走了,说是调教出来是个好料,不知道最终到底调教出来没有。
为什么要写写它们呢?
可能就因为特别。很多人都模糊了影像,它们依然鲜活,既然特别,就特别地纪念一下。
大粒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