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犁烹诗海燕中国诗歌万里行2015诗人大

烹诗

李犁

标题

亲情与自然PK恰好与本然

——靳晓静与川美诗歌简析

读靳晓静的诗歌,就像走在绿草茵茵的沼泽地上,不知不觉你的感情就陷进去,而且越陷越深。所以靳晓静的诗歌是有引力的,哪怕你是铁石心肠,只要你走近它,你就会被吸引,直到你的心你的感情全部被吞噬。她的诗歌就是心灵搅起的漩涡,犹如巨大魔力的百慕大三角,但靳晓静的诗歌并不神秘,更不炫目。相反她的诗歌却素朴如布衣,其语言就是日常的说话,没有拿捏、花腔和吊嗓,这是洗尽铅华后的朴素与自由,只有至顶的高手才敢于这样散漫与随意。没有比喻,更不用形容词,每一首诗都是在说,直接说。我把这理解成中国诗歌写作最高的方法“赋”。即平铺直叙,开门见山。晓静之所以有这样的胆量是因为她的每一句诗都是心灵撕下的血和肉,都是她情感灌满后溢出的滚烫的水。真话、剜心的话又带着情感的热度自然会烫人,且让人摇撼甚至迷糊晕眩了。

这就是古人说的“情真而语直”,靳晓静不但情真,而且情浓,感情真挚又浓烈激烈,当然不需要技术上绕来绕去了。这里语言不过是情感的载体,情感和心灵只是借助它呈现而已。所以找个关键词来形容晓静的诗歌,那就是:柔化。就是以情撼人,以柔克刚。在温柔的不动声色之中,把你笼罩,把你诗化。譬如《老灵魂》通过“晚睡”的习惯追忆喜欢夜来精的童年,还有柔情似水,幻想如花的少女心灵史;《我写下你们的名字》和《我吃惊那些面庞》通过对先辈名字和故乡亲人的漫溯,让我们感到了血缘的神奇和魔力,其中亲情犹如一张隐形的大网,缚住了诗人和每一个读诗人的心灵。但她倾诉的过程并不语花飞溅,而是仿佛在纺一根细细的心灵之线,轻轻地柔柔地将自己和读者的感情缠在一起,让人甘心情陷其中,接受这情感的透析和净化。因为世间没有什么比亲情更强大且永恒,谁触碰了它,谁就捅开了情感的泪腺。

所以靳晓静在亲人面前,总是不能自持,总是自动地激荡甚至要决堤。从心理学上讲,情感越猛烈心灵越空落,也就是情感缺失才渴望补充。这不是说靳晓静生活中缺少亲情,而是这缺失来源于内心的渴念,生活中你可能被亲情围绕,但你感觉上还是不够,还需要更多更充足的来填补。另一方面时空的距离也是巨大的坑,需要更多的感情来填充。所以在靳晓静诗歌的背后,是一种渴望融入渴望平衡的情感冲动。这让她所有的诗歌都是从自己出发,从自己的身份和命运开始。连《记忆:》和《记忆:》这样的大题材作品,占据我们记忆的依然是一个少女对自己命运的忐忑、热烈还有惊喜和期待;而后者则是一个成熟女人在爱情面前依旧的激动喜悦和情不自禁。这才是真正的个人化和女性写作,因为我们看见的是个人的情感在流淌,感觉到的是只有女性内心才有的母性的细腻敏感多情和仁慈,那些时代的迁徙和寓意都融化在靳晓静牌喃喃自语之中:“我仍记得千年之交的日子里/我带了一个盲人过马路/记得拐杖敲在大地上的声响/他要去哪里我不知道/而我却是——回家”。回家,是靳晓静的诗歌方向,更是她心灵和爱的故乡。一切由此衍生,一切又归于此。

与靳晓静的“回家”相比,川美的诗歌是向自然回归。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川美的诗歌,那就是:通灵。她的诗歌中有一种神灵,让万物附上了灵性,让人充满敬畏。仿佛她能通晓自然和万物的心,冥冥中能听懂并感受到隐藏在树木河流以及花草鱼虫中的秘语和真意。所以她的诗歌中是有神的,并由此带来圣洁宁静还有不刺眼但深沉的光芒。这让她的诗歌不只是返璞归真,更多的是让心灵里的清澈和澄明借自然和万物呈现出来且活灵活现。那是一种冉冉上升的诗性的与尘俗绝缘,尘俗无法伤及更无法扑灭的纯净湿润又骄傲的心。这让她的诗歌像净化过了的晶体,透明清新散发着清晨森林中绿叶的气息。这有氧的诗歌养心养魂也养性灵和创造力,让诗人在诗中自由地呼吸,完全地敞开,还有兴奋以及灵感和想象力,像雨点一样跳跃汹涌又向四方扩展。

这让她的诗中充满了火焰,一朵一朵扑腾着,这是充沛的情感欲要冲破皮肤。但它不蔓延也不灼人,却足以撩起人的喜悦热爱以及人性中沉睡的光明,让人不自觉地打开心扉,去承接这诗意的沐浴,陶醉或者喃喃自语:“现在,我拦住打窗门前经过的一朵雪/轻叩玻璃喊它:妹妹,妹妹……/然后,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这首诗叫《愿望》,就像传说中的那样,喊一下就愿望成真。那么唤雪花为妹妹,就是让雪花变成真的妹妹,多么晶莹纯美的妹妹,所以要捂上眼睛。这是巨大的幸福来临时的不能自持,是本能也是缓冲,当然更是等待和盼望。多么有情趣,又多么地纯真如童话。所有这些都发轫于一颗干净美丽单纯的心!这在雾霾与名利锈锁着众多心灵的时代,这样鲜活又绝尘的童心就是葱茏的诗意,亦如皑皑白雪中乍露的几颗鲜亮的青葱,蓬勃而提着灵魂冉冉上升。

所以川美的诗歌是属于春天的,她笔下的景物纯净但不凋敝,宁静而不沉睡,一切都是郁郁葱葱,仿佛刚刚临盆,新鲜如处子,明亮似青春。譬如她写在草药园中的小湖边流连,“猛然,一个声音自半空落下/砸痛我的脖颈/手,也痉挛地缩了回来/抬头,却见一只长尾鸟,岔开两脚/站在树杈上,尖叫正来自这愤怒的主妇/我吐了吐舌头,羞愧地让出地盘”。这嘹亮的细节显然不属于秋天,最重要的是它散发出的盎然情趣,只能归属于春天的午后,蓬蓬勃勃而又热热烈烈,还有无限扩大的欣喜和宁静。需要指出的是川美擅于以动衬静,前面引用的那首《愿望》和这一首都是通过细微处的声音和动作来烘托整体的宁静,烘托出诗歌意境的宁静甚至超诣。所以说到底这一切都源自诗人内心的平静和干净,还有超拔和仰望。这些景物是她心灵的外化,诗中的风景都浸染了她心灵的颜色。因此我们看见的风景并非是大自然的原型,而是经过了诗人心灵的过滤和重塑,这诗这景就是她心灵的模样,是梦和理想的显影,是她一个人的花园,是一颗心灵与万物的对话和互映。所以与靳晓静渴望融入相比,川美更愿意享受孤独。孤独让她看见更多的风景和生灵,看见常人无法看见的大自然的秘密和神祗。这孤独因而就有了境界,并高贵起来。

女诗人比男诗人对万物更敏感更贴心。而且在表达上更准确和感觉化。这让我想到一句古话: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这恰好与本然似乎离女诗人更近,因为性别让她们更任性更本能而迟钝于外界的干扰。本期的两位女诗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诗人介绍:

靳晓静,女,生于北京。先后毕业于四川外语学院和四川大学,获文学学士和宗教学专业哲学硕士学位。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诗歌作品曾获成都第二届金芙蓉奖,《星星》诗刊年度跨世纪诗歌奖,第四届四川文学奖,《诗刊》社和澳门基金会举办的全球华人诗歌大赛奖等。作品被收入上百种选本。出版诗集《献给我永生永世的情人》《我的时间简史》《耶稣爱你》等,随笔集《男人,爱人,情人》,现任《星星》诗刊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四川师范大学文理学院心理咨询师.

诗人

靳晓静

诗歌

靳晓静的诗

老灵魂

她晚睡从来如此

从子时开始双眸发光

她的太阳不止一颗

高处的星群低处的灯光

照着她的眼睛和血流

从小如此在白日的摇篮

酣睡夜里睁眼嘻笑

母亲一关灯便哭闹不已

外婆摇头叹息说: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这孩子长得很慢她经过乱世

外婆被遣返回乡

父母争吵不休小弟八方惹祸

这孩子躲进夜里

和星星说话她夜夜仰望天经

便有流星落下

星空下她幻想有温暖的

大手抚摸她的头顶

幻想着有个哥哥正在来路上

然而最爱她的舅妈和

梦想中的哥哥都要在很久

以后才能到来

眼下能保护她的是星空下的

安宁还有草木的暗香

老灵魂接应她通灵

让她躲开白日的纷争

这沉淀了千万年的无意识

因爱怜而牵引着她

在与世隔绝的初美和安静中

夜夜仰望星空

别出声

她记得蓝天有少许的云

有童年不识的深和远

大院里的一群孩子无法无天

他们的父母都去了干校

他们像羊群一样遍野奔跑撒欢

那一日他们攀上屋顶的阁楼

这三屋红楼是苏联专家盖的

藏在尖顶中的阁楼荒废着

里面有无比神秘的蜂窝鸟窝

阁楼里挤满了喧闹

她也跟了上来突然

喧闹声嘎然而止

所有的孩子都没有了声音

在这从未到达过的高度

一抬脸每个人都从天窗

看见了蓝天

那样远那样近那样蓝

阁楼里一片寂静

她在心里暗祷别出声

谁也别出声因为

她相信此刻正有神灵

从他们头顶的天上经过

我写下你们的名字

我从不知道你们的名字

我也没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外公

如果要打听你们的大名

似乎有一点冒犯像是家族的禁忌

就像对更远的先辈只能叫祖宗

在一个飞雪的下午

我终于向暮年的父母问起

你们的名字,并且用笔一笔一画记下——

恭敬得像小学生写下第一行字

爷爷:靳石民;奶奶:马香圃

外公:黄毓奇;外婆:施启宇

我写下你们的名字前有些恍惚

洗了手心头发紧发热

就像一个三岁的黄毛丫头

从门缝里窥见了先辈

在堂屋里正襟而坐的样子

我写下你们的名字

写下汉字中的爱与痛

写下绵延的黄土流水的青山

我的背上一阵阵暖和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这仿佛是晚清的雪民国的雪

已被你们的名字收藏

也被我收藏露在脸上的

今后只是秘而不宣的命运

我吃惊那些脸庞

千里万里外的松嫩平原

是我的故乡

父亲十六岁扛枪而别的故乡

我在地图上多少次抚摸过

而今见到了才知道故乡

就是叔叔姑姑和一大群兄弟姐妹的总称

在电话上早通过话了

大姑曾说,咱娘俩还没唠过嗑呢

而当我到来,八十六岁的大姑

却只能隔着黄土和我说话

众多的亲人围着我

叔叔、三姑、小姑和兄弟姐妹们

他们的脸庞让我吃惊

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的眉眼和嘴角

尤其是叔叔

我久久地望着他

他和父亲就像孪生兄弟一样

我从这些脸庞上

深深地走进了故乡走进了血脉

父亲你带我走得太远太孤单

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儿女

红尘滚滚也是孤单

而今望着这么众多和我相似的

脸庞我轻轻地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记忆:

1

那一年,农历戍午年

抬头还是那水,从天上来的

沿着往昔的河道,冥冥中的确切

时间的腐味开始变淡

我挤在父亲的侧面看报纸

一篇篇的社论,在古老的象形文字中

藏着我们的生死命运

房门开着,屋顶上有云

像上天的信使在迁徙

云下是草木众生

那一年,我19岁

一个19岁的女孩,在芙蓉古城

如何分辨不同年代的落日

大河改道时,谁能听懂先哲的预言?

我扎着一对辫子,像树叶

漂在水上,扔掉手中的《红楼梦》

拿起英语书,看见葬花者弄潮人

都说世道要变了

现在,当我念起,

我听见我的嗓音沧桑,带着磁性

像丝绸裹着的瓷器和铜铁

在梦里转世时发出的声音

2

那一年,我见过做过的

事情,多么神奇

我排队买书

我曾排队买过蔬菜,水果和粮食

那一年,我排队买书

淘金的人群,多么疯狂

像开仓济贫,像大赦人心

农历戍午年,清明的雨下着

润的是泥土,哭的是过去

在高高的土坡上,在雨水中

我的心在告别:

再见了,我代过课的乡村中学

再见了,我初一·三班的学生

再见了,我们的班长,那个怀揣着

羞涩和烤红薯的男孩

猛地把红薯塞给我,扭头跑掉了

那温热至今还在指尖怀念

那一年,他14岁,我19岁

如果我忘记你,

我的姓氏将不再收留我

我亦不复拥有祖国

而的光仍会照着一个女孩

伏案攻读准备高考的样子

就这么一点莺飞草长的梦想

说,我给你

3

那一年,落榜后我去了上海

在火车上,听两个考上南京大学的新生

讨论真理标准的问题

他们不是哲人,是学生

盒饭送来时,他们狼吞虎咽

然后抹了抹嘴,又谈起中国的命运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旁边

那个不言不语的女孩,羡慕的眼神

捕捉着他们的每一句话语,血管里

流着同样的青春热血

,我现在念起你时

不禁泪流满面

为那时的人们和自己感动

那一夜,大河向东,羊群向西

火车整夜铿锵

而我自己,哈一口气

在火车的窗玻璃上,然后

用手指,画出个人的梦想

这是一种死去活来的奇迹

而,是时间的奇迹

命运的奇迹

一个古老国度的奇迹

4

那一年,是一个物归原主的节日

把梦还给孩子,把选择

还给青年,把土地还给农民

那些日子,我在上海的舅舅家

为高考复习,屋里

只有一盏昏黄的灯

我的舅舅舅妈,清晨4点起床

做好中午的盒饭

这便是中国的上海,一个

成千上万的工人,在汽笛声中

挟着盒饭上班的城市

从那时开始

它有怎样惊天的变化

我怎么也无法想象,多年后

它的证券交易所里

会有我的户名

那一年,我们纵然有梦

也想不到梦想成真的情景

我在上海的表妹聪明乖巧

谁会想到她的读书声

会在美利坚大学的林阴中响起

并在那里儿女成双

而在儿时读过红宝书的我

会接下来攻读日语,宗教和圣经

,我的文明元年

如果没有这个开始

我和我的祖国,都将不寒而栗

因此,我们不会忘记

那一年,农历戍午年

还是那水,从天上来的

它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听到这话的人都哭了

像流浪迁徙的人找回自己的土地

现在,当我念起,

父亲已经老了,他仍然看报纸

除了饮食和健身,他仍关心国家大事

三十年后的呀

有太多的大事叫人忧喜,他读

这些文字,像读中国的福音书和受难书

这个老人,我的父亲

河东河西都过来了

只有大河继续流淌

此刻,当我回望历史时

有多少事物已经打开

又有多少事物已经关闭

在岁月和岁月的流逝中

我该如何遗忘?又该如何记忆?

而此刻,我在夜里抚摩往昔

泪水再次流下,只能反反复复念着

,,农历戍午的马年呀

“文明元年”是它的另一个名字

记忆:

1

在夜里,用记忆寻找记忆

那一年,被时间挟持

感觉是光阴的骑士

我们经历了太多关口

生死疲劳梦想与不测

过了便也就忘了

但那一道关,过了十一年

它暗藏的峥嵘和启示入血入骨

像一个对面而过却并不相识的人

身披命运的袍子就此上路

那一日,大地用落日的光点燃

日出的光千年之交的那一天

地上人群拥挤我带了一个盲人

过马路,他的手杖敲在地上

在二十世纪最后一天的黄昏

这盲人,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我却是回家,在门卫的窗台上

取到了封信

那是我的先生写给我的

他其实就在家中

前日特地去邮局投了这信

他说:“没什么特殊的东西送你

就赠给你世纪末的

最后一枚邮戳吧”。

那一日黄昏的车流苍茫

我怀揣小小的欢喜

在小院的腊梅树下展开信

心里有小小的忐忑和陌生

像在火车的包厢中醒来

恍惚中,看见前方的灯火

那样远,那样近

一个世纪和一个千年

像捉迷藏的孩子

转眼就要躲到我身后去了

我的唇触到了腊梅的苦寒

而我们的爱情因苦难

被擦得铮亮露出黄金的底色

2

那些夜晚,电视内外满是喧嚣

世纪之交千年之交的喧嚣:

中华世纪坛的钟声自北而来

更远一些,美国的时代广场

万人狂欢如醉,这狂欢

抵达巴西时是一场大雨

数百万人在雨中的海滩上舞蹈

这景象多么魔幻

世界很大,时间苍茫

到夜里,我和先生靠在自家小小的窗口

那一夜,我反复抚摩一枚戒指

它的内面刻着YJ.12.24

小小的白金,小小的钻石

将十年相知刻在世纪之末

没有婚礼没有蜜月

命运的黑云压下来,我们

微不足道,只有眼泪和幸福

那年冬天多么寒冷

棋局已终,一层又一层的乌云下面

一个声音从电话线的另一端

带给我一冬的温暖和一生的尊严

沧海桑田后,那庇护声仍在冬日响起

这是千年之夜

个人走过的不堪微不足道

3

时间神圣,可俗事拖泥带水

要一件件做,要赶快做

我的硕士论文开始答辨了

教授们像法官一样

他们的问题猝不及防

我对答,他们点头

我的论文标题是

《《鲁宾逊历险记》与资本主义精神》

而人类的野心已高过教堂的尖顶

新世纪刚过,他们

给了我件硕士袍

我的导师和我一起合影,表情肃穆

肃穆中,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

这是一个没有先知的时代

恐怖袭击、战争、温疫

还有山中海中和华尔街的大地震……

人类的野心收获的果实

是有毒的,而我们并不知道

在世纪之交千年之交

我心怀憧憬,等着先生

从报社下夜班回家

他说,记者们正守在产院

等着本城的第一个世纪婴儿的出生

而我们没有孩子,我没有孩子

我的爱人,时间进入新的千年了

我们得相依为命视彼此为孩子

4

最后一天的子时

如水滑落,我试图抓住它时

从指缝间淌出的,已是年的日出。

此刻我的先生正在睡觉

在报社几乎熬了通霄的他

只能在睡梦中看见

年的日出了

让他多睡会儿吧

他太累了:值夜班、写小说

催债、打官司,现实太硬

而我躲进书房写《年,某岛》

在古希腊的岛屿上

身着白纱的少女们庇护我与世隔绝

年的第一枚太阳

已行在天空太阳底下我乞求:

大地江河奔流我只饮一瓢

只写一首诗只爱一个人

日子要平庸要踏实

这庸常的奢侈我能否拥有

谁能动我命中的金木水火土?

此时棋局已定外面仍是飞刀走剑

我逃往诗歌,逃往雷斯波斯岛

逃往最终的乌托邦

而人类幸与不幸的洪流

裹挟着我们小小的不堪

从我们身边再次开始

我仍记得千年之交的日子里

我带了一个盲人过马路

记得拐杖敲在大地上的声响

他要去哪里我不知道

而我却是——回家

忘忧谷

那一年,来到忘忧谷

半生的阴霾之气散了

人与竹和水有个约定

各自在空谷忘忧

如这道干净的飞瀑

可以作你半生的洗礼。

来到这里,忘却了无水之忧

忘却了乐园失去之忧

这里从不会发生什么

这里真不会发生什么吗?

有怪石落在忘忧谷

里面藏着石破惊天的往事。

起风了,风从北方来

裹挟着雪花和落红

飞沙走石中,

她急忙掖住自己的一抹腥红

跌倒时,她只管你叫哥哥

她已借得月亮的一缕智慧

把一滴清泪还给了嫦娥

轻灵地化身为老屋屋顶的一只灵猫。

她依然虚怀待你

以竹的高洁模拟你的生长

以水的洁净比喻你的流淌

在尘埃的低处自珍自爱

在云的高处,

一半是圣母,一半是圣婴

她“与谁都不争,和谁争她都不屑”

她只护紧她梦中的哥哥,

拣选玑珠般的文字

触摸到他身体中的眼泪和苍茫。

在神的家,在信仰的光芒中

我们都是被爱者。

当她被捧在手心

时光便柔软下来,在上帝庇护的眼神中

在忘忧谷,无为忘忧

成为一个人的精神远方。

大宁静

这里是甘孜州色达县喇荣沟

这里有大宁静

海拔米

经幡伸出如彼岸的手语

人神默契于一片绛红色中

连风也不惹尘埃

天圆地方

有一种空比天空更空

近处的寺院和梯状的小木屋

只是一处处渡口

多少得明者在此了生死度众生

世上只有极少的地方

人注定要去比如生死之外的

这一片澄明一瞥之下

我已于它结下至顺之缘

为一种蓝命名

在日益丰盈的秋天里

端坐如神

为远方的蓝命名

命名,原本是上帝的本分和光荣

在秋天,为一种蓝命名是困难的

况且它是水,摇晃不定

说它是藏地天空的蓝吧

它更深一点,并且以鳃呼吸

说它是极地大海的蓝

它更静一点,静到用经幡说话

它比蓝宝石的蓝

多了些许柔软的部分

它比船长夫人眼中的蓝

多了一份不来不去的安稳

它是望一眼就让人静穆的蓝

是我们皮肤下隐隐可见的蓝

是止住世上一切喧嚣的蓝

夺命的蓝,爱的蓝

它只能是青海湖的蓝

在秋天,我怀抱着空

又是一个秋天,我这双手

正在触摸谁的手

先人用它堆过草垛

而今它仍然柔软

像从水面游走而来的风

慢慢地高过草尖高过脸颊

我吞下秋天的空

杯子里还剩下什么

或者去旅行

把一颗石子投入水中

秋天便有了一些动静了

穿着风衣出门

那女人像裹着绸缎的矛

寒凉里包着火

但并没有什么风车可以遇见了

汤汤大水边

一夜秋雨后

内心的玉便碎了一地

在暗夜中忍住咳嗽

对付秋天的低烧

轻轻动了动

星星便落入水中

神啊,你为霜露定时辰

为雷电定道路

我该怎样让落叶回到枝头

让河水倒流

让火星的光再近一分

当大空的倾述在纸上

我能否在一滴咸泪中养育出一粒珍珠

那女人那女人从此安然老去

秋天跟在身后,像一头受宠的小兽

我只写下凋零

我将写下的是一场凋零

来时正遇见她高贵的谢幕

这黑郁金香,她出身名门

此刻她眼帘低垂

终将忘,那一坡一坡繁华的往事

见到黑郁金香的凋零

便忆起水边的小径和阁楼

暗香浮动,正将爱恋隔为前世

黑郁金香于是更加紫黑了

她的怀里暗揣着成泥的意志

走过四月,只为目睹

一场盛大的凋零

成片的黑郁金香在坡上黯然

仿佛彼岸之美

让人渡也去不渡也去

诗人介绍:

川美,本名于颖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散文集《梦船》、诗集《我的玫瑰庄园》;出版译著《清新的田野》、《鸟与诗人》、《山间夏日》、《接受宇宙》、《生命的呼吸》、《循香记》和《莎士比亚故事集》等。散文、诗歌作品多次收入《中国散文年选》、《中国年度诗歌》等选本。年参加诗刊社第20届“青春诗会”,获“诗探索·中国年度诗人”奖。现居沈阳,供职于沈阳铁道报社。

诗人

川美

组诗

自然的方格纸

早安!早晨,多么安静

早晨多么安静

晨光从两面窗帘的缝隙伸进来

把眼皮轻轻挑开一条缝

锐利地直奔主题

像餐刀直奔一个圆满的蛋糕

梦给切下一角,这是属于我的那份

其余的被丢在黑暗里

我品尝着奶油和下面的糕坯

冬天,古槐结一树麻雀

我们在树下走过,我和你

对望了一下,笑笑

就说早安吧!早晨,多么安静!

一只长尾鸟在我头上尖叫

草药园中的小湖属实太小了

——如果一汪水也叫做湖的话

却不影响它生而为湖的荣耀

捧着天的蓝,云的白

灰绿的树影的颤抖

文冠果花瓣儿漂浮,裸浴的女儿香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坐在岸边石上

抚摸多皱的水面

试探水的清凉

猛然,一个声音自半空落下

砸痛我的脖颈

手,也痉挛地缩了回来

抬头,却见一只长尾鸟,岔开两脚

站在树杈上,尖叫正来自这愤怒的主妇

我吐了吐舌头,羞愧地让出地盘

与蛇对坐

一只蛇在打坐,身子盘成光碟

《月光曲》自月上流出来,从松间,到石上

野花闭上眼睛,土鼠回到洞穴

我脚步轻轻,惟恐惊扰草间隐者

蛇,警觉地睁开眼,耸耸颈子

火红的舌头在夜色中闪烁——

弹簧刀的腥冷,枝形闪电的迅疾

伴之以咝咝啵啵的响声

哦哦,你身体里藏个拦路的强盗吗

我心缩紧,预备逃离现场

而蛇似无恶意,自顾表演舌技

耸动颈子,发出蛇类的邀请

“坐下吧,人子,把腿盘成光碟的样子?”

音乐继续。高处月光,低处流水

更深的夜色将万物包裹,装上时光的舟子

今夜,我也在夜的包裹里,在舟子中,蛇对面

愿望

现在,我可以说出我的愿望吗

我小声呼唤:水石榕,水石榕……

街边的一棵小树耸了一下肩

另一幕出现在昨夜的梦里

我对一团黄雾呼唤:亲爱的,亲爱的……

雾,晃了晃腰身,却不回头

今晨,我对邻居的猫呼唤:

凯撒,凯撒……他躬起脊背钻进树丛

好像没听见,好像我认错了人

现在,我拦住打窗门前经过的一朵雪

轻叩玻璃喊它:妹妹,妹妹……

然后,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

换位

让我来做一棵大树吧

晚风徐徐,野旷天低

让你,一棵大树

换做我这样的旅人

放下疲惫,安妥地靠在我胸前

让我啊,用枝叶环抱你双肩

让我来做一只小羊吧

春草青青,野花点点

让你,一只小羊

换做我这样的牧羊人

放下鞭子,吹起美妙芦笛

让我啊,暖暖偎在你脚边

让我来做一只蜜蜂吧

满园芳菲,千娇百媚

让你,一只蜜蜂

换做一朵盛开的玫瑰

捧出蜜罐,招待你尊贵的客人

让我啊,用毒针验证你的心

沉思的白马

旷野中,一匹白马,在沉思

白露渐晞,晓雾退去

三江平原是它辽阔的剧场

沉思的白马,浓缩了

月光的柔和,冰山的冷峻

远方的雪,兀自落着

更远方的一朵小白花兀自开了

另一朵,兀自凋零

一匹白马的沉思关乎万物

却没有任何事物肯为它停留

蜂与花倘若阳光尚好,雨不出门花朵就会向蜜蜂的来路转过嫣红的脸倾听——英雄穿过丁香树丛金甲和环佩携来水声倘若把情歌唱上两遍,最好三遍嗡——嗡——嗡。花朵就会掀开门帘迎你进来,坐上丝绒的蕊垫“请吧,王子,请把我的蜜全都拿去……”纵然,你无意久留纵然,你惦记着一整座花园纵然一整座花园的花朵为你所有纵然夏天过后,你便乘上忘川的舟子那又怎样?纵然你用毒剑背叛我纵然,秋风起了,冷雨落了生命结出寂寞的种子纵然死亡手执银镰,等在门后……

河流与河床

睡在上面吧,睡在里面轻轻摇荡。星宿在上,宿命在上“你是我的,我因你而荣”因你情欲的浇灌,满目葳蕤给我野花啊——给我青草啊——给我夜的萤火虫——而时间的贪念总要强烈一万倍时间在万物之上流淌它发誓带走一切——除了幻想和死亡“有一天,我的消失便是你的干涸啊”“干涸吧,干涸也还是你的床!干涸着等你,灵光重现的日子——睡在上面,睡在里面。”

花朵与花匠你经过我时,我一定在沉睡,陌生人如果你不来,我会一直睡下去我的根须、我的鳞茎,将重新回到泥土回到前尘,死与生的秩序可是,陌生人,你踩疼了我的额头那踩疼的部位立刻长出一根藤蔓然后是众多藤蔓,将你绊住——每一根藤蔓都是一只感恩的手做我的花匠吧,陌生人,为了神的旨意我交出我的花朵和整个花园的钥匙枝条里的苦,蜜蜂没来得及偷走的糖而你,只需交出园艺师的灵性和细心交出与剪刀一样锋利的果敢深入内部。我的花匠,你已不再是陌生人

蝴蝶

两扇大门是一对前翅

两扇小窗是一对后翅

推开门,推开窗

大千世界就在眼前了

不停地,推开门推开窗

就能走到世界的深处去

阳光的深处——

野花的深处——

(午睡的羊儿梦的深处——

一只蝴蝶落在亲爱的草叶上

午睡的牧羊人梦的深处——

一只蝴蝶落上恋人的肩)

蜜的深处——

凉的深处——

光阴的深处——

有一种力量帮你关好门关好窗

一本只有四页的小册子

一部薄薄的传记

谁忍心翻阅

谁的手指就会沾满字迹

黄昏

夜色从窗口拥入

像归来的羊群钻进羊栏

伴随一阵喧吵,膝上打开的诗集

被踢翻。诗句陷入泥泞

起身,从帘后望出去

看见秋风中的小径上,玫瑰们

慌忙散去。花朵牵着花苞

仿佛黄昏的集市,母亲牵着孩子

而那迷人的黄昏星下

有我乡间的表姐妹

鸡冠花一样的女人们

夜色正淹没她们头上的海草

草地上的麻雀

草地上的麻雀,当你们在脚边

突然飞起,怀着小小的惊吓

落向另一片安详之地

我想象着,那刚刚逝去的冬天

你们怎样越过冰雪之门,成为

死亡的簸箕簸过的草籽儿

被光明之手撒向春天的欢乐

一张忽起忽落的网

鸣叫着,欲将什么捕获——

一如我们忽明忽暗的心

蜣螂

当我庄重地提到这雅号

便看见名曰蜣螂的小东西

顶着烈日,在浅草地上

费劲儿地滚动一颗浑圆的粪球

绕过打碗花和迟开的蒲公英

绕过牛蹄印和麻绳头儿

朝自己的宅院艰难行进

一只蜣螂的劳动场面,可爱而动人

可是,人的赞美之词

于这小神有何意义

就像人类自己

何尝真的听到上帝的夸奖

事实上,蜣螂,当我庄重地称呼你

我是看见自己正匍匐在另一只球上

不停地蹬着双足

和它一同滚向什么地方

紫花地丁

五月的园中

成片的紫花地丁

围着雪白的丁香树丛

宛若少女

尚未经验恼人的爱情

宛若爱情自己延宕在路上

多么纯真的欢乐

除了艳羡,我没有妒忌的资本

除了艳羡、爱与祝福,以及隐隐的自卑

在温柔的风中,轻轻发出召唤

宛若在梦里或死亡的路上

幸遇一群可爱的同伴

枝桠上的花朵

那些枝桠上的花朵是我的秘密

此生唯一攒下的比珠宝贵重的财富

出卖它们,等于出卖灵魂

而我,至死离不开灵魂守护

那些枝桠上的花朵

只在我一个人的生命里盛放

隐痛和喜悦,是我唯一提供的营养基

因此,那微妙的花香和色彩

也只属于我一个人

总是不能容忍园丁手上的大剪刀

他美其名曰——

为了树木长得更高更直

我抗议:没有枝桠,何以为树

我誓死捍卫我的枝桠

尽管主干也还健康、光洁

可我和我的灵魂更爱在枝桠里休憩

在枝桠里相拥而卧,甜蜜安眠

雏菊花开雏菊花开的时候,我们做了邻居我是你的左邻还是右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挨得很近,篱笆挨着篱笆后来连篱笆也省略了,果园连着果园麻雀们站在两家的树上唱同一首歌蜜蜂们采两家的苹果花酿同一罐蜜我们,温暖地望着对方眼睛里的清泉来自看不见的同一个水系可是,什么让你动了搬家的念头我回来的时候,你的房门开着

人已离去,去做了别人的邻居?眼下,雏菊花又开了,蜜蜂与麻雀开始忙碌我依旧经管我的果园,不时抬头看看你的空房子而生活的味道已经改变,麻雀的歌,蜜蜂的蜜

阅读自然

蝉,在窗外歌唱,不厌其烦

一只蝉?抑或前世爱恋的少年

为爱情,口哨儿吹得多么甜

放下书卷和书中的自然

如从前的小姐放下绸布和针线

守在帘后,凝神倾听,隔窗窥探

不见蝉,也没有少年

波斯猫钻过树篱,探访一只

午睡的蝶儿。红王子花开得正艳

不见猫,也没了蝶儿

风,摇动葡萄藤枝蔓

晃动的光影里,两只麻雀轻颤

郁金香的杯子碎了

几天前,我看见那些郁金香的杯盏

摆在林间空地上,齐刷刷地

像似为着一桩盛宴

阳光斟上琥珀色啤酒

风在一边欢呼:干杯!干杯!

几天后,再次走过这里

我发现,郁金香的杯子碎了一地

风,像仆人,把残片扫在一起

——啊,那些花瓣儿,那些载着美人的

小船,泊在港湾里,茫然地

等待。夜色将临——

风干的玫瑰

一束风干的玫瑰,挂在墙上

苍白,枯萎,呆滞

被强盗打劫过了

迷人的红,留在时间的唇上

一束风干的玫瑰,休说姿色

而香味淡淡地缠绕,芳魂不散

似夏天独对日暮的闲愁

或泛黄的肖像上一丝微笑

一束风干的玫瑰,莫道来日

而蜜蜂已没有兴致

回忆某次美妙的邂逅

更不会送还拿走的蜜糖

一束风干的玫瑰,挂在墙上

是一件穿旧的衣衫

是留给花匠的最后的纪念物

其实,是苍蝇用来擦手的干毛巾

一只小鸟或许是你化身

不知道该把偶然称作奇迹

还是把奇迹称作命中注定

当目光与目光相遇

我看出你心中的怯懦与逃避

却又依稀暗示了吸引的神秘

啊,美丽的小鸟

穿黄斑纹羽衣的少年

啊,在迟来的春天依然沉睡的林地

我小心地追随你

任你一米一米抛下

越来越暗淡的距离

分明是——永不复归的失去

致春天

对于春天,我自己

就曾是她怀抱中的婴儿

她藤蔓上的小小花苞

牵着她的绸衣

去兰草飘香的集市

对于春天,我自己

就曾是她园里的一朵苹果花

她脸颊上的爱情和心跳

她多愁善感的一场小雨

她留在日记里的一个小细节

如今啊,对于这傲慢的女神

我是微不足道的思慕者

是她厌烦的一场雾霾

是她忘在森林里的一条小路

她遗弃的狗,尾追她走进夏天

水边的鸢尾花

水边,一丛蓝色鸢尾花

像栖息在扁叶草上一群美丽的蓝蝴蝶

像扁叶草正做着一场蝴蝶梦

一丛蓝色鸢尾花

让身边的小河变得无比文雅

他缩小了行走的步幅

在稍远处扭头回望

仿佛腼腆的青春期少年

我担心,扁叶草在秋风中醒来

蝴蝶成为逝去的幻影

——哦,那将是怎样的不堪

向着伤心的流水

扁叶草睁大空茫的眼

夜晚,一只小鸟的叫声

夜晚,一只小鸟的叫声

又甜,又凉

像小孩子吮吸冰棍儿

一小口,一小口

吮了很久

当然不是冰棍儿

闷热的夏夜,一根冰棍儿

不用吮吸,也会迅速化掉

叫声里一定有我听不懂的单词

一个单音节的昵称

被不厌其烦地复诵

或者,是情侣幽会的暗号

连同类,也莫名其妙

后来,终于有了一声娇嗔的回应

准是努着嘴儿叫出来的

宣布“游戏”到此结束

秋日,做客山中

看见山时,山已换好晨衣

——睡袍搭在阴影里

这是另一件了,比昨天那件更华丽

一年一度的盛宴如期举行

我们都是她的客人,但不必客气

“美,向来是自助餐,君请各取所需”

她说,去年来的客人已有一些死去

他们品尝过秋的美色,满足地离去

“他们本该享用更多,而时间总是紧迫”

我们也该下山了

我们都是时间的绵羊

三杯美酒过后,黄昏已举起鞭子

松鼠

转身,便看见了松鼠

一只和隐形的一群

我怀疑小家伙们在跟踪我

像老师身后跟着一群顽童

更像集市上大摇大摆的小偷

被鬼鬼祟祟的警觉者盯稍

“就是它,伙计们,别让它跑了!”

一只松鼠尖叫着拦住去路

“无礼的小东西,你把我

当成森林里最大的一枚松果吗?

想品尝我十指的板栗味儿,

还是头脑里鲜草莓的幻想?”

松鼠全然不把谈判当回事

它猛然扑向入侵者

我虚弱的双膝旋即跪地

仿佛被疯狂的石头击中

隔着眼泪,发现雪地上

黑黑的一小堆松果——松鼠的口粮

堆在我脚边和松鼠的恐慌里

堆在我身后和松鼠的幸福里

雪自树梢上无声地飘落

雪自树梢上无声地飘落

——多么轻!却轻不过

羽毛自鸟儿翅膀上的失落

翅膀自天空中的消隐

或者,闪电嘲弄森林时眼神的一瞥

穿过树隙的光线颤抖了一下

——多么惊慌!却不及

我过于敏感又脆弱的神经

那秘密的丛林在倾斜的阳光中趔趄一下

——多么失态!在上帝面前

麻雀的眼神

下雪了!满世界分享到祥瑞

一只麻雀站在光秃的树枝上

望着我,大胆又羞怯

——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她小小的脑袋里,转动着

怎样一只记忆的风轮

从那犹疑的眼睛里探问我的

可是我自己失却的灵魂

我呆立着,不敢贸然靠近

可惊讶的表情还是把她吓坏了

她振翅飞起,像抛出的石子

——落向远处的雪地

啊,这孩子气的小鸟

我得而复失的前世之因

我将怎样辨识你月光下的鸣叫

小小身影,破晓时,随众鸟入林

盛宴

从春——到秋——

从多汁的草叶到花朵、果实

自然以主人的身份摆开盛宴

邀请人及万物分享美味

牛与羊,飞鸟与昆虫……

云集而来,分散开去

自然喜欢看着客人开怀畅饮

喜欢听他们谈天说地,唱多情的歌

阳光往蝴蝶的杯里加了太多蜜

她专情酣饮,满足离去

离去,且留下舞之幻象

一切在自然中享受过的生命

都有理由睡去。杯盘狼藉时

——只有人,心怀不甘

行将逝去的事物

每个行将逝去的事物

都向我们暗示了我们自己

垂死的甲虫努力翻过身

以背壳作别,以脚爪迎接

而某处,那两手交叠之人

坐在暗影里,微低着头

雨仍在下,一滴,数滴……

以缠绵的音乐,以细碎的鼓声

预订

第一场雪还没开始融化

我已向春天预订了一片草地

——你知道它该铺在哪里

也预订了与草地相配的

蒲公英和鹅不食草,你知道

——它们各有几株、怎样点缀

预订了苹果树,是的,一棵足够

主干虬曲,枝繁叶茂

——是正宗的伊甸园品种

预订了蔷薇树篱,刚好把草地圈住

至于燕子、蝴蝶和蜜蜂

——春天啊,自会慷慨赠送

还需预订一条小溪?灵魂一样

缠在你腰上,流过我双膝

——就这些,一切准备就绪

现在,让我们安静地躺好

隔着九重黑夜,等待

啄木鸟“笃笃”敲响木门

从泥土的梦中起身

白天是白的琴键,黑夜是黑的琴键

弹奏吧,伟大的钢琴家

让美妙的音乐融化额角的积雪

融化冰凉的孤独和石头一样的心

弹奏吧,让灵魂从泥土的梦中起身

穿青草罗裙,擦桃花脂粉

或者,扮成一只蝴蝶模样

在踏青者中把前世的恋人找寻

弹奏吧,请以流水的乐音

将他带到山间僻静的水边

我将化身一条小鱼,把他吸引

再以轻柔的眠曲——弹奏吧

令他在溪岸温暖的浅草上安睡

我将用风儿的鹅毛毯把他裹紧

再致春天

难道不是因为你——终将归来

并加倍偿还大地丧失的花朵

我们才一再忍受冬天的鞭子

难道不是如人们期待的那样

你一并归还旧年的霜剑

劫掠的所有——那自身体的自然

飘逝的落叶——那自心灵的幽谷

散落的花瓣儿——那转身离去的

爱人的脸孔——哀怨的神情里

永不复归的绝决——

那斑鸠羞怯的眼神和不停祈求的

咕咕声——如今,难道不是你

责令他悔过——那样的时辰

难道不是你让我重新变回一只鸟窝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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