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振秋
作者简介:洪振秋,黄山市歙县三阳人,笔名梅溪、南乡月等,他擅长于散文、诗歌,常有作品发表于《花溪》、《美文》、《写作》、《安徽文学》、《散文百家》、《人民日报》等多家知名报刊或被选编入多种选本及教材;出版有《徽州古典园林》、《忆起徽州》、《人间四月天》、《杏花春雨江南》、《雪落无痕》、《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等多部文学著作,以及《徽州墨林》、《民国书画名家百说》、《徽州掌故》等书画徽学专著。歙县第一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很多外地朋友都问过我,你的家乡是在美丽的皖南山区吧,因为我的许多文章里尽是山村、小溪以及青石板街上的徽派古民居等等。我家在皖南不错,却又偏偏在浙西天目山脚下。此处的风景、风情、民俗等又异于其他的皖南山村。家乡的村中散布着许多很有文化味的地名,诸如来龙山、佛心背、荷花形,还有小坑口、木莲前、清水潭、鸡跃坦(风筝飞扬似鸡跃,故村人形象称谓放风筝的平坦)、水口碓、杏坑等等,我家乡尽是些高山小溪之佳境也。我是从这个山村长大的,耳目之所接,都是一些山花野草,粉墙黛瓦的古风,而骨子里总是充满着一种奇特的气息,一种古香、花香、草香等等夹杂在一起的沁人心脾的幽香。我最喜爱的是村后林木之上那些忽隐忽现、时浓时淡、如仙雾袅袅一般的云彩,总是给不懂事的我以无穷无尽的美丽和浪漫。
我的家乡叫梅溪,也称三阳坑、阳川、古时曾称王干司等,村中有两条互相交叉流淌不息的小河,一年四季,河水都是游鱼细石、清澈见底般美丽,岸旁也见不到一棵梅树,可我的祖先却称之为梅溪河,甚至把河名引申到村名,也许是先人爱梅之故吧。倒是我家老宅馀庆堂周围,那些断墙残瓦堆中长有几株古梅,而且都是徽州本土的梅花名品,如骨里红、徽州檀香、红岭二红等。当古楼马头墙上盖着浅白浅白的雪花时,红梅争着开放,暗香浮动,倒是令人心旷神怡。我和几个性情相同的儿时伙伴们,偶尔也有点魏晋风流的因子,赏梅取乐,热闹一番。村中其他人并没有感觉这些东西存在,也许只认为只是几株老梅树而已,甚至以为树上的梅花还没有超市里的塑料花好看呢!我依然自娱自乐,如痴如醉,还把自己家老宅命名为“梅溪草堂”呢。母亲老是说,家乡人脸朝黄土背朝天,死吃死做,哪有这样或那样的风雅。但我在《洪氏家谱》里倒发现这样的诗句:“梅兰迭映蔚,霁霭嬉争辉”,这是洪氏先人写家乡梅溪的。南宋的范成大在绍兴元年来徽州做官,路过梅溪时,曾留下:“霜桥冰涧净无尘,竹坞梅溪来放春”的句子,一下子让我家乡名气增加了不少。
要讲我家乡的名山,村中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叠翠岩。其实这山并不高,但生态极佳,故村里许多人也称它为青山林,这样新的称呼,文化味儿确实没有叠翠岩的名字来得形象和美丽,整座山已是长满那醉人的绿了,还要层层叠翠,真是一个美轮美奂。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它处于梅溪水口之上,大有镇锁全村之财气的气度。绿色丛林中,粉墙黛瓦的观音阁若隐若现,颇有几分仙境之感。山顶上那座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文昌塔,如一支巨笔在蔚蓝的天空中舒写着古村的唐、宋、元、明、清,或记录着村庄在朝朝暮暮发生的故事。山底下以前有一座庙叫华佗庙,现庙已毁,但传说依然神乎。明朝崇祯年间,歙南、浙西一带发生瘟疫,万户萧疏鬼唱歌。此时村里来了一位道骨仙风的老中医,药到病除,救人无数。当一个个病人被救活时,老中医便不见踪影了。村民为了感恩,四处寻找这位长者。半年后,一些人来到叠翠岩下的华佗庙,发现他们要找的人竟然和庙里的华佗菩萨一模一样。这时大家才醒悟过来,原来是华佗化人救世,此后,庙里的香火旺盛了几百年。如今浙西还有一些后人,不忘祖训,年年赶来祭拜。“文革”时期,这庙被毁,但细心的人从遗址的草丛中,发现一些纸鸭、纸鹅散落在其间,这是祭品,是一些人偷偷祭拜华佗留下来的。我几岁时,曾得过一种怪病,村里人说是被飞丝(民间称之为阴器)射中,嘴巴一夜间变歪了,父亲带着我到处找土郎中,郎中们只用一把筷子打着我的屁股和嘴巴,说是治疗,一点效果都没有,嘴巴反而更歪。后来父母把我带到华佗庙里,只稀里糊涂地拜了几下,第二天嘴巴又完好无损地回到原来的位置,这件事连我也弄不清是偶然?还是华佗菩萨的神力。以前,庙前梅溪河旁真有一棵古槐树,似伞形一般斜长在石塝上,村里人都说是华佗出门看病时要随身带的雨伞,后来庙被毁,这棵古树也莫名其妙地枯死,难道真的被华佗带走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这棵树确实是生机勃勃而又耐人寻味。
后山岗是和叠翠岩一河之隔的一座山峰,它应该是村中最高的山,可风景和叠翠岩无法相比,因为从山脚到山顶竟然看不见一株略有年份的树木,却都是如梯田般的一块块菜畦,冬日看它更是光秃秃一片,如同刚熄了火的火焰山一样,黑黝黝地又无一缕生机,偶尔几声鸟鸣也感觉不到一丝鲜活的力量。只有到了春夏之时,油菜花零星地开放,带来一点可怜地生气和谈不上美的风景。梅溪村最早的村址就在此山中,历朝历代中也鼎盛过一些日子,清代咸丰年间长毛(村里人称太平军为长毛)反乱时,村庄被烧毁,便渐渐向山下迁移。关于这个问题,我认为是合乎逻辑的,在农耕社会里,祖先们最喜爱的是水草丰美之地,但也最害怕洪水侵袭,所以村址一般选在山中。我是梅溪村中人,但至今仍未爬过这座山,父母一心指望我成为洪家的秀才,不许我乱爬这座山,还说,山上到处都是倒败屋、古坟岗的杂乱之地,怨气多,阴气重。至今这山上的菜畦区域仍被村中上了年纪的人称为“街后村”,或“店后村”,从他们的口气中能够或多或少地感觉到对这片土地留恋和感伤。
讲到我家乡的街,后山脚下的“十字街”便是最著名的,它本是一条连接皖浙的古官道,青青的石板街绵延数十里,可谓歙南最为壮观的驿道了。其中一段的两边被人丁兴旺的洪氏家族聚住了,很快又形成了古楼、店铺林立的景象,于是这段官道便成了村中的街道了。村中人最喜欢用这句话“关门读死书,不如十字街头听闲谈”来讽刺书呆子,可见十字街在家乡人心中的分量了。我外公、外婆家就住在十字街上,小时候我也不知跟着母亲在街上晃荡晃荡多少次了。那时,我们兄弟三人小学放学,本来可以抄近道回家,但我们很喜欢改道从外婆家路过,这样回家的路程远了许多。这主要是母亲常常和我们讲她娘家昔日的辉煌,比如她家以前在十字街开店生意如何好,外婆烧的饭菜又如何好吃,于是我们兄弟三人就想到了怎样躲懒,想到外婆家弄点好吃的东西。每次到家,三弟振坚就认真地向我描述外婆隔壁惟源公家的油灯馃(家乡一种炸面食)是油黄黄的、脆松松的,好看极了,惹得我垂涎欲滴。就是这样也让懵懵懂懂的我真正发现十字街的美丽,尤其是那些临街花窗,真是叫作千姿百态,风情万种。街上的人家真是善于装饰花窗,有竹帘、布帘、有钱人家还有珠帘,让人四时都生活在楼窗高爽,窗户邻虚,纳千顷美景,收四时烂漫的意境之中,可谓美矣。
我家乡最有情趣和诗意的地方是十字街尽头的河塌坦,乡人称之坦是指一片空旷之地而已,河塌坦就是指河上游的水堨到下水堨之间的沙石荒草地。它紧傍村庄,水丰季节是水草肥美的湿地;干旱之时,便又是一片白沙沙的砂石地,形态怪异的石头,在骄阳下,发出了很刺眼的反光。居住在这些草丛中的水鸟、野鸭也是很辛苦的,当沙滩的草丛枯死时必须尽快迁徙逃跑,否则就会成为村民餐桌上的美味了。我说它有诗意就是沿河顺流而下,河塌地周围有三座古老的水碓。风景最美的地方就是中碓旁的河塌坦区域,这里的面积有近万平方米之广,周围散布着水口庙、新耕畈、印石潭、棺材潭等景观。一年四季,从中碓水沟流出的清清溪水,总是随着水碓的开闸、关闸,水涨水落,弄得鱼儿们时而向上游,时而向下游,忙得很呢。溪中一些岩石长年被水冲刷,显得圆滑光亮,但有一些很顽强的草本植物附石而长而绿,给我这个小山里佬带来了一些礁岛风情。我曾写过《祖母的荷田》、《梅溪河畔青青草》等文章,就是以此处为背景的。我说它有情趣是有原因的,大概20世纪80年代初,我家乡人破天荒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情爱电影《红楼梦》,那天周围村庄的群众蜂拥而至,村中的戏台坦已无法容纳,于是公社决定在河塌坦放映。那时的人可没有今天这般娇贵,电影未放,家家户户都有一个代表,扛着长板凳,占据着一个可观看电影的位置,故我家乡有句名谚:“三阳馋,馋瞪瞪,没有搭台就端凳,”讲的就是这个趣事。据说那白天长板凳数千条,齐刷刷,整整齐齐铺摆了几百米长;而天黑放映电影时,黑压压的人群挤满整个河塌坦,那些离镜头远的群众只有“听”电影,更有的后来者,干脆就站在浅水河里“望”电影了,虽然很辛苦,但其乐融融也。后来,家乡也吹进改革春风了,村中的街道也越来越热闹了,许多去杭州、上海的旅游车经常路过这里,他们很喜欢这里的风景,停车休息之时,游客们(也有许多长头发、绿眼睛的老外)就迫不及待地来到河塌坦,有的人洗脸,有的人用水壶装水,又有人在寻找漂亮的石头。我三弟振坚经济头脑好,此时他准会从家里捧着一大脸盆热乎乎的嫩玉米叫卖,三弟虽然个头小,但长得很机灵,乖巧,游客们都很喜欢买他盆里那种既便宜又甜美的玉米,不一会儿,全卖光了。那时,我没有学过经济学,但我也听村里人讲,这事要是放在前几年,就是资本主义尾巴呢。现在的河塌坦早已没有七八十年代那种热闹场面了,但有人在这里发现了许许多多圆圆的石头,石头上布满一些形似梅花的图案,有位会雕刻的村民顺便捡了一块梅花石,并用此刻了一方砚台,接着又被一位来我家乡游玩的专家看见了,“梅花古砚”应运而生,轰动一时,村里一下子出现许多非遗传承人,反正只要会雕刻几下的村民都可以列入其中,现在还争吵得很热闹呢。不过,所谓的梅花石我家确实很多,老房的地基中,门楼下的条石底层,院门口洗衣服用的石栏上,甚至父母建猪圈时,为了排放猪尿也在猪圈下面铺放了许多形状各异的梅花石呢。
我的家乡村民似乎都秉承了祖先善良、勤劳的美德,只知以艰苦创份儿家业为美。我既不敢替自己的祖宗粉饰,更不会违背祖宗胡言乱语,但有的实话我还是想说,近百年来我家乡已经没有出现显著的人物了。有的也只是名气很小、职称较高的知识分子而已。倒是一些过路人给了我们村带来了不少的光彩。范成大算一个,民国期间还有一个富阳籍的郁达夫,年4月一日来到我村,写了一些很优美的语句,比如他讲梅溪村,“四面都是一层一层的山,中间是一条东流的水。人家三五百,集处在溪的旁边,山的腰际,与前面的弯曲的公路上下。溪上远处山间的白墙数点,和在山坡食草的羊群,又将这一幅中国的古画添上了些洋气。”接着他对水口又写下了“那一条清溪的水车磨坊旁边,西看看夕阳,东望望山影,总立了约有半点钟之久,还徘徊而不忍去”等等,言简意赅,意境优美。还有一位徽州西乡的黄宾虹先生,其去苏杭、上海等地也常常经过我村,他许多描绘浙西的风光画也似乎都有我家乡的影子。我们可以从他的画稿中研究发现,画中山川层层深厚,气势磅礴。使我感觉家乡山水天然自成、超然物外的视觉美感,以及气韵溢彩、神采焕然之面目,也告诉了我家乡历史变迁的厚重了。在这一点,我真要感谢这些对我们家乡有贡献的贤德之人了。当然对待我的家乡人,不能把他们当作什么名角,在农村这个古老的舞台上,他们能够自得其乐就行。而我呢,倒要尽心地为他们捧捧场,这也是热爱家乡的一种善意吧。
写到这里,我再添上几笔写一下家乡一条微不足道的小溪,也许现在的年轻人已叫不出它的名字了,但它却拥有一个很美丽又有古诗意的名字——杏坑。它和一位心地善良、貌美如花的美人联系在一起。这位本来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的杏花女子,因深爱着自己的父母,深受家乡的山山水水,竟敢违背圣旨,拒绝入皇宫,投河自杀,留得青冢在乡间,村人在流尽眼泪后,都发自内心把这条小溪唤作杏坑,让杏花女子的精魂永远伴着小溪长流。小小杏坑犹如一道亮丽的彩虹,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在闪烁着,时时给村民带来了许多遐想和浪漫。最近,一个传闻又令我忐忑不安起来了,一位赵姓小老板看中这块宝地,准备在这里搞一个养猪基地,说是这里的水好,猪喝了更加生态。可是这样,杏花女子的青冢要毁了,碧波荡漾的杏坑要污染了,村里人世代相传的故事要消失了……我真担心,那轰隆隆的推土机是否真的真的会开进美丽的杏坑来了?但愿这永远不是真的。
转自:黄山日报编辑:秦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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